怀念 | 黄永玉先生逝世:我们为什么需要黄永玉
据央视新闻客户端消息,中国国家画院院士、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黄永玉昨天凌晨逝世,享年99岁。
黄永玉先生,笔名黄杏槟、黄牛、牛夫子。1924年7月9日(农历)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县(今常德市鼎城区),祖籍为湖南省凤凰县城,土家族人。中国国家画院院士,中央美术学院教授,曾任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、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,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艺术家。
黄永玉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,曾做过瓷场工人、小学教员、报社美术编辑,写过剧本,后在美术学院任教,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、副主席。他在战乱年代自学成才,以木刻起家,拓展至漫画、油画、国画、雕塑、工艺设计等,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。虽平生多舛,处世态度却洒脱旷达。
据黄永玉回忆,他年少时离开家乡去厦门集美学校求学,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。彼时,正值抗战全面爆发,他“靠捡拾路边残剩度日”,在闽东南流浪,用脚走过“千里万里”。他三次从日本人的炸弹下捡回性命,也曾为了生存和一船舱尸体同行,险些被抓“壮丁”。
“活得这么老,常常为这些回忆所苦。”黄永玉的一生,跟时代和历史紧紧缠绕。虽以木刻和绘画赢得巨大声誉,他却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“行当”。
2021年,作家出版社推出了黄永玉的诗集《见笑集》,为其诗歌全编,收录其1947-2021年间创作的150余首诗作,时间跨度70余年。其中的部分诗篇诸如《老婆啊,不要哭》《听说从丰台来》等,已经成为名篇,也为特定历史时期的珍贵记录,见人性人情,见历史反思。另一些诗作如《非梦》,是诗人九十五岁时所作,依然葆有着珍贵的悲悯情怀,读来感人至深。
我们为什么需要黄永玉
——黄永玉诗集《见笑集》读札
文 / 王迪
网上关于黄永玉的评论多矣,什么“老顽童”“赤子”“最好玩儿的人”、率真、畅快、恣肆……人们毫不吝啬地把世间的好词都堆在老人家面前,却总不及他自己说得好——还是去读他的诗集吧!
黄老在《如何培养一个坏人》中故弄玄虚地声张,培养一个坏人和培养一个好人完全一样!真可怕!但是,培养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却难了:需得在屈原的故乡被彪悍又柔情的民风浸染过;再经历战乱,在大半个中国辗转,尝过人世的艰辛和暖意;最重要的是爱上木刻,夜以继日地发疯画、发疯刻,遍访师友,酿成《天阳下的风景》,向那些“比我老的老头”学着从艺和做人的道理;还得在下放劳动时,画荷花速写8000张;在七十岁时远赴言语不通的意大利,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,不眠不休地画画、雕塑、写作;到了九十鲐背之年也不能休息,要开笔写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,一天不休,写上262万字……这本编年体的诗歌集,凝聚了黄老大半生光阴。
有时在纷攘中,我不禁想: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黄永玉?
黄老的一生,似乎从来没有遇到中国文人那种出世入世的烦恼。对待每一个时代,他都热烈地投入,全情地交付。
他一直是入世的。40年代,以木刻为武器进行抗日宣传;50年代,在香港时为电车工人大罢工写诗:“大动脉繁荣都市,繁荣了/吸血者的肚皮,另一面,繁荣了/一千几百个/以及无数一千几百个的/胃溃疡和肺结核。”(《无名街报告书》)60年代,祖国大建设时期,他听说猫头鹰是捕鼠能手,画下一张张画,题名《一吨》《四吨》,却被批为“黑画”,就此卷入时代风雨。70年代末期,从旧金山回国途中,他写下《从远古到今天——致新泽西的小屋》:“我这么想,/一定!为了祖国,/像你们那样生活,/那样工作,/那样爱,/以至于/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一切……”。“文革”后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,他倾情写道:“妈妈,死去与活着的儿女们/无论在哪里都思念你。/饿了把希望当饭,/干渴把信心当水,/相信终有一天会拥抱你。”(《妈妈,我回来了!》)80年代,《黄土地》上映,勾起黄老半生回忆,他热烈地称颂黄土地上八路军的坚实脚步,写道:“唉!/我十六岁也曾打算过,/走什么路能上延安?/如今我/六十岁了,/心灵的脚步/在‘黄土地’上蹒跚。”
各种对黄老的记述文章中,少有人写到他的“与祖国共忧患,与时代同风雨”,因为这本诗集,我们才得窥黄老的这一面。艺术的激情源自于爱,生命的饱满源自于个体与时代、家国、故园的融合。
“挣够了钱,早点退休”这一类现代人的目标从未出现在黄老的心里。黄老毕生的理想现在还留在故乡老屋的墙上——“我们在一起,大家有事做。”充分享受情义、充实地做事就是毕生理想。假如我辈能如黄老一般,将自己交付给时代、国家、人民,哪怕只如萤火照亮尺寸之地,亦不会觉得人生漫长,只待退休。
无疑,黄老又是出世的,这一点为世人激赏最多,借老人家自己的诗句就是“从没见过这样沉重的轻盈”。(语出诗歌《读刘焕章雕塑》)恰是因为搏击过生活的浪涛,比平常人尝过更多苦难,才能酿出慰藉凡人心肠的欢乐。“近的、远的路,/面前的和遥远的路,/一辈子走不完的路,/稔熟和陌生的路,/繁花和荆棘编成的路,/宽坦和崎岖的路……/鸟,在天上,/管什么人踩出的意义!”(《路》)不管遇到什么路,只消用“鸟在天上”的心态去面对就好了。艺术家就是教给我们“站在苦难边边上”的人。
假如有人正身处生命中色调最黑、最暗、最不知明天的日子,不妨读读黄老在“文革”中写下的诗歌:“如果,/眼瞎了,/手脚断了,/喉咙也哑了……/我,就活着,/用心灵狠狠地思想。/如果,/把我切成碎块,/我就在每一个碎块里微笑。”然而这首诗的题目叫《哑不了,也瞎不了》。不管怎样的折磨,只要拿出“在每一个碎块里微笑”这样恶狠狠的坚强,还有什么战胜不了?要是狠不起来,不妨换个路径,来首打油诗,把平凡的日常润色一番,自我博个解颐一笑。“早上一过到中午,/中午一过到晚上”,这种感觉熟不熟?正是黄老下放农村时写的,打油诗笔法竟将牛棚生活写得津津有味:照顾小鸡饮食起居,“又怕冷了小宝贝,又怕坏了小肚肠”;给公鸡母鸡分栏,“小子姑娘大起来,起居总得有间房”“屋里要有脚手架,还要空气和阳光” ……(《养鸡也是一堂课——三年农村劳动的纪念》)
假如有人觉得自己老了,没有力气了,想躺平了,不妨也拿出黄老这本诗集翻一翻。人生壮年,二十五载不许从事文艺创作,够不够让人心灰意冷?黄老偏不信邪,非把每段人生都过得有滋有味。他写《中年颂》:“一条宽阔河流的中段,/一块怜悯和容纳的草原,/一双走过远路没破的合脚布鞋。”又写下《老年颂——给友人S》:“老人啊!/你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”,“他缓慢地在蓝色的夜空散步,/为人们揭示一个希望的明天。”许诺明天还不够,他又硬气地号召老伙计们像年青人一样从头来起:“不要再摆谱啦!/人老了,心是活的。/能呼吸,能爱,/能吸收一切。/那些山和水/空气、阳光/仍然都是你的。”(《像年青人一样从头来起》)
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最黑最黑的夜里,给你指出一丝光线,“快看,那里还有光,那里可以出去!喂——你听到了吗?”我听到了,每当需要时,都拿出来听听。
白岩松曾经立愿“老了就做黄永玉”。这可不是个容易实现的目标。
至少,你得俏皮,开得起玩笑。看到故乡南华山,他不客气地说:“山啦山,/绿得那么啰嗦,/绿得那么重复,/绿得喘不过气,/绿得让人像喝醉了酒/个个倒在你的怀里。”(《南华叠翠》)写笑声,他给你出主意,“挖个洞,/把笑埋进土里,/到春天,/种子发芽,/长成一棵大树,/像座高高的钟楼,/风来了,/满树都响着/哈哈哈哈!”(《笑》)要是你只听到了树叶碰撞的声音,那就完了,太庄重。
开得起玩笑也不够,你还得那么、那么容易心动。看到一只被遗忘在桌子上兀自枯萎的梨子,你得在心里叹一声“堪嗟的,/希冀被吃去的等待啊!”(《哀悼等待》);看到故乡的一口井,不只是静默地站一会儿,而是“摘下井边的嫩草打一个情结,/投入井内,/默祷自己珍藏的一百个人的名字。”(《感恩井》)邵洵美先生去世30年,还会感到“生命的残渣紧咬我的心”。看到一位盲人触摸毕加索的雕像被制止,便写诗为他呼吁。95岁了,还会为了一个远方掉在坑里的孩子哭湿了枕头,“孩子别怕!/老爷爷快来陪你了!/另外那个世界,没有‘怕’这个东西!”(《非梦》)
沈从文(左)与黄永玉(右)
谁想像黄老一样老去,或者像黄永玉一样年轻,就要让自己的心灵永远敞开着,感受每一只梨子被辜负的等待,就要永远——哪怕95岁,仍然拥有热泪盈眶的能力。
光有心也不够,还得舍得花力气。世人皆知黄老是初中肄业生,却忽略了另一回事:在厦门的海风中,在集美的红砖小楼中,小黄永玉遍读图书馆中书籍,此后一生好学不辍。这才有了这本诗集丰富的面貌:词曲体、现代诗,文人诗、打油诗,抒情诗、叙事诗。读黄老一人的诗集,常能想见古今中外的诗人在文字里雅集,白居易、辛弃疾、郑愁予、艾青、洛夫、彭斯……那些在书本中被拨动的心弦,遇到真实世界的“一声黄鸟”“乡酒杯宽”,便被老人从记忆的深处打捞起,用艺术家的手,重塑为新的感动。
“遍城郭内外春渐起,/折柳枝卜得甚好天气?/莫笑我还学少年时,/破船里载着个醉老妻。/管恁的落花风,催花雨,/没了当打湿件旧蓑衣。/且蜕根桐管吹支柳营曲,/少理会,石上鹡鸰。/远山子规,/沙洲渡一条牛喝水。/雨过云霁,/平湖面当得一块镜玻璃。/老两口且俯船照个影,/含着的蚕豆笑进水底去。”(《春景(散曲)》)石上的鹡鸰、远山的子规、沙洲的渡头,都是穿越千年的,到了黄老笔下却没了一点清淡孤寂,每一个字都传递着咯咯咯的笑声,直笑到老两口嘴里的蚕豆都掉水里了。人只道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是云泥之别,到了黄老这里,什么都可以没有界限,什么都浑然一体。
要是我老了,艺术家虽然做不了,但含着蚕豆笑看春水的兴致还是可以拥有的。
最后,说说这本书该怎么读。其实黄老一开篇就告诉我们了,还嫌不够,又用一张随书附赠的木刻卡片做了说明:
啊!我顶中意这全是
太阳的八月天气了
我顶中意这长满瓜果的肥田了
我顶中意在舞动着白色的
大小风车的蓝天底下睡觉了
我要和毛豆荚、
番茄、
小菜瓜们做伴
我伸个从头到脚的懒腰
宣布马上就要在这里躺下
泥土亲切地呼唤我
“喂
睡去
睡去
……”
(《风车和我的瞌睡》)
当日苏轼在惠州时,信步松风亭下,感到腿酸疲乏,很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。抬头望向松风亭,还在高处,心想这么高,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?想了一会儿,突然领悟:“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?”由是如挂钩之鱼,忽得解脱。颖悟如苏轼,依然要一番挣扎,才能领悟;而“野孩子”黄老,似乎天然有这样一种元气淋漓的松弛。
若读完这本书,你我都能舍得花时间在太阳底下睡个觉,晓得这世间处处皆是歇息处,便是一得;若能在情感上放下戒备,虚怀若谷,晓得这世间太阳泥土风车豆荚番茄小菜瓜皆可亲近可聆听,身边人远方人,“尽情地享受爱”,又是一得;再或者遇到大大小小的烦难事,晓得换个角度,躺下来,从底部从根部去打量,便可道一声“哦,原来”,便再是一得。
感谢黄老。愿黄老长寿,源源不断带给我们欢乐和祈望的风标。
(文章来源:《文艺报》2021年12月1日第5版)